搜书志:她有一个轻快的灵魂——读吴玲著《永不褪色的优雅:杨绛传》
2021/06/21 钱杰

我喜欢读那些既有点儿成就、又得享大年的名人的传记。

当然,虽然不是什么名人、也没多少精彩的人生传奇,普通人自费出个回忆录、自吹自擂、自娱自乐一番的,如今也很常见。活到一定阶段,突然想梳理梳理人生,感慨和分享一下自己的各种不容易,展示展示文笔的同时给后辈儿孙留个念想,这叫精神财富,也算正能量,有什么不好?自己开心就好。

至于说,在各式各样功成名就的“大家”、“人物”里,为什么特别喜欢看长寿者的传记呢,就是觉得,按照唯物主义原理,人类在社会发展简史中与天、与地、与人、与自己的各种较劲斗争里,最有意义最有成就感也最算数的胜利,还是物质的胜利,这里的“物质”胜利,就包括身体有机物的存在——存在就是合理,存在就是胜利,存在得久一点儿,合理的成分就多一些、胜利的快感就强一些——换句老百姓话吧,多活两年比什么都强,这个逻辑也不算混乱和庸俗吧。江湖艺人们经常一撇嘴,嗨,什么大师啊,就他活得时间长,同行的让他熬死好几辈儿,光剩下他了,成大师艺术家了……那您生的什么气啊,这是唯物主义的胜利,是科学理论的胜利,您得服气,应该庆贺!

活得久,就肯定见多识广,活久见嘛,就有资格笑傲江湖睥睨四海,就容易功德圆满德艺双馨,就配树碑立传让万人景仰,好处多多。活得久,一定有他的道理。遗传基因少病少灾、家庭条件衣食无忧、两口子莺歌燕舞、单位上风调雨顺、孩子听话省心、没赶上兵荒马乱自然灾害躲开了政治运动……这些都凑全了对一个人这辈子来说也真挺难,或许桃花源中人概率较高,但除了这些,学人而能长寿,还有一个优势,就是吴玲在《永不褪色的优雅:杨绛传》(以下简称《杨绛传》)里给我们说的这个道理:

“她有一个轻快的灵魂”(见《杨绛传》第三章“梦从这里出发·人生几何”)。

有钱难买老来瘦,瘦人多长寿;一样的道理吧,灵魂轻快了,对延年益寿肯定也有益无害。

但杨绛这个活到105岁的长寿学者的灵魂,真的就那么轻快吗?

吴玲在《杨绛传》里,按照编年的通常体例,把传主的一生分成了十章:前两章,是从她的父辈说起,从出生说到中学。她有着一个让人羡慕的快乐的童年、少女时期。第三、第四两章,说到了大学生活,特别是“一梦清华”,在清华研究院,遇到了赏识她的老师,王文显、吴宓、朱自清。朱自清先生亲自向《大公报·文艺副刊》的编辑沈从文推荐发表了杨绛(署名杨季康)的处女作散文;在吴宓教授家的客厅里,“邂逅斯人”并终成眷属,那人叫钱钟书。还提到了清华同学费孝通对她的追求——钱钟书过世后,费孝通还曾特意拜访杨绛,她送他下楼,淡淡地说了一句:“楼梯不好走,你以后也不要‘知难而上’了”。第五章“携手闯荡天涯”开始,就是她和钱钟书先生,后来又有了可爱的女儿钱瑗,“我们仨”的故事了。

钱钟书先生曾阐释文学领域中的“通感”:“在日常经验里,视觉、听觉、触觉、嗅觉、味觉往往可以彼此打动或交通,眼、耳、舌、鼻、身各个官能的领域可以不分界限。颜色似乎会有温度,声音似乎会有形象,冷暖似乎会有重量,气味似乎会有锋芒。”

我读书也确实有这种体会。好的文章,散文、小说也好,传记也好,甚至杂文、评论,乃至经文,诗歌当然不用说了,是能读出音乐的感觉来的。

比如,《杨绛传》的前七章,有家族的辉煌、少女的青涩、求学的不易、恋爱的波折,也有去国怀乡的惆怅、山河飘零的凄惶、失母丧父的断肠,但总的读来,感觉主人公的灵魂还是“轻快”的,“通感”的是一曲清新婉转、绮丽优雅的小提琴曲,尽管也交织有离合的变奏、忧伤的和弦,不变的是那股小布尔乔亚的情调。

但从第八章开始,跟建国初期铿锵的苏联化的大脚巴丫子动静相匹配,从前平静淡泊的学者生活成了一个奢侈的妄想。偷生于“大时代”里的小人物——“我们仨”又岂能例外?

知识分子的思想改造(那时又称作“脱裤子、割尾巴”,雅称“洗澡”,三十年后成了杨绛所著长篇小说的题目),文革受冲击、下放河南农村干校(又成就了杨绛的《干校六记》),最后当然苦尽甘来,但人生总是苦多甘少——正像钱钟书说的,“快乐在人生里,好比引诱小孩子吃药的方糖,更像跑狗场里引诱狗赛跑的电兔子。几分钟或者几天的快乐赚我们活了一世,忍受着许多痛苦”——钱瑗的过早离世,让杨绛承受着“白发人送黑发人”的大不幸,而与钱钟书的永别,则使“我们仨”彻底走散,自己茕茕孑立踽踽独行十八载……

这乐感开始沉重、继而激昂、再则惨痛,好似大提琴、好似钢琴曲,又掺有二胡的悲凉,本来轻快的灵魂翅膀变得沉重,最后则是“还有一支晚笛在吹响”。流水传潇浦,悲风过洞庭。曲终人不见,江上数峰青。那是杨绛在“走到人生边上”时书香馥郁、岁月积淀的芳华绝唱;那是一个纯洁的灵魂终于摆脱尘世的搅扰,在自由的天空轻快地飞翔!

“一切本就有定数,2016年5月25日,她永远地睡着了,享年105岁。不慌不忙地走向下一个出口,奔赴有丈夫和女儿在的新家,继续他们的快乐。”

读至此处,即使是我这样的一个跟晁盖宋江同乡的粗人,也不禁心弦为之颤动、眼睛在微笑着模糊了……

(文中书影图片均为作者收藏拍摄)

作者:钱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