笔者收藏有台北故宫博物院出版的《“知道了”——朱批奏折展》一册。在这本用铜版纸彩色精印的珍贵的清史文档资料中,有两份来自同一位大臣的奏折,让人看后忍俊不禁。
雍正元年(1723)三月初九日,湖广总督杨宗仁(1661—1725)向皇帝上了一个“奴才叩首恭请皇上圣安”的请安折。
刚刚登基的皇帝除了礼貌地回复“朕安”之外,着意用朱笔将这位封疆大吏自称的“奴才”两字,圈改为“臣”,并在一旁写道:“向后称臣得体。”
还不到一个月,同年四月初五日,这位杨大人在同样的没有任何实质内容的请安折上,仍然执拗地自称“奴才”。
勤快而敏感的雍正再一次亲笔将杨“奴才”的自称改为“臣”,又一遍朱批提示:“称臣得体。”
让谁看,也能感觉出皇帝的些许不耐烦和不客气来。
杨宗仁总督是汉人,请安或奏事应当称“臣”。但他却在皇帝已经专门提醒“大哥你别再自称奴才了,朕都要吐了”的情况下,还是固执地一而再地自称“奴才”。一位一品大员、六十多岁的老领导,如此至死不渝地倾慕、珍视“奴才”这个身份,是觉得这个称谓显得特别“谦虚”有风度,还是格外“高雅”提身份,抑或是分外“亲昵”不见外——“咱也不知道、咱也不敢问”,实在是不懂他的心。
奴才一词,在我们的概念里,常常作为贱称、卑称或詈骂之词。至明清时期,宫内宦官常常自称为奴才,也被人骂作奴才,如《明史》“杨涟传”:“涟大骂:奴才,皇帝召我等,今已晏驾,若曹不听入,欲何为?”
但是事实上,清朝时的“奴才”可不是地位低下的称呼,只有满洲大臣和抬入满籍的汉人大臣在晋见皇帝时才能自称“奴才”。能够在皇帝面前自称奴才的人,的确都是跟皇帝很亲近的人,是“自己人”。
鲁迅在杂文《隔膜》中写道:“满洲人自己,就严分着主奴,大臣奏事,必称‘奴才’;而汉人却称‘臣’就好。这并非因为是‘炎黄之胄’,特地优待,锡以佳名的;其实是所以别于满人的‘奴才’,其地位还下于‘奴才’数等。”
所以,杨大人不拿自己当外人,腆着老脸甚至拼着老命硬往“奴才”堆里扎,却在刻板较真儿的雍正皇帝那里碰了一鼻子灰——
当奴才,你也配!
这事儿过了刚两年,杨大人就死了,不知是不是因为皇帝不许他当“奴才”给急死或是恼死的。
无独有偶,喜欢“谈红说事”的王蒙先生专门出过一本书,书名就叫作《不奴隶,毋宁死》!
王蒙在这本书的“后记”中解读说:《红楼梦》里的许多奴隶,尤其是有头有脸的女奴,都视不再当得成贾府奴隶为奇耻大辱,都有一种“不奴隶,毋宁死”的刚烈。这是人性的奇观。着实可叹可悲可恸,让人恨不得为此哭一鼻子。
例如坠儿,例如司棋,例如晴雯……都是可悲可怜的女奴,但一说让她们走、不让她们在园子里当奴隶了,立时无一不呼天抢地、哭哭啼啼、如丧考妣。
最极端的当然是金钏。前脚王夫人赶她走,后脚她就跳了井。
奴隶、奴才,都带个“奴”字。“奴”久了,就有“奴性”。你忽然不让他当“奴”,可不就如同要了他的性命一般。
正是:
自古奴性不分等,
高官小吏大头兵。
不许为奴真要命,
丫鬟跳井大佬薨!
作者:钱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