诗人于坚推荐 |《大家》刊发一如诗歌作品《茁壮成长》
2022/06/15作者:李青

       本名王长征,男,65年生于山东省博兴县一乡村。毕业于山东师范大学中文系,85年开始写诗,曾在《人民文学》、《诗刊》、《诗选刊》、《星星》、《大家》、《十月》、《花城》、《中国作家》、《上海文学》、《明天》、《今天》等海内外报刊发表诗歌、诗论多篇,也是许多重要民刊的写作者。

       著有诗集《三种时间里的人物》、《习经笔记》、《诗经笔记》(韩版)以及诗合集数种,绘画评论集《丹青之巢》,长篇小说《王满子》等。

       与朋友创办民刊《诗歌》、《极光》等,在诗坛具有较大影响。与朋友创办《现在美术馆》,十几年来陆续为数百画家举办画展,出版画集八十余种。新世纪初与朋友发起“极光论争”,就当代诗歌写作的重大理论问题进行了梳理与括清,并引起较大影响。提出“最低真实”和“本源写作”的理论主张。

其作品入选《中国先锋诗歌30年:谱系与典藏》、《60年代出生——中国当代诗人诗选》、《21世纪中国文学大系•诗歌卷》、《中国新诗年鉴》等选本。

        获上海文学奖,《中国作家》奖,首届“极光诗歌奖”,第三届泰山文艺奖(文学创作奖),首届“汉城国际诗歌奖”。2014年1月18日,由鲁迅文学院、中国现代文学馆、人民文学出版社、北京师范大学创作批评研究中心联合主办“《习经笔记》暨王长征诗歌创作研讨会”。






 1 


我们工作在蚂蚁徜佯的大地上  

那么多聪明的蚂蚁  不知何时  

已经爬过高高的楼顶来到我家的菜板上    

搬运它们的口粮  而我们  

还要及时把它们请出窗外  

既不像驱赶盗贼又不像迎送客人    


我此时的变化在于由此的联想——  

从童年到我的名字  出现在城市户口的卡片上

中间我们已在野外开垦了一亩荒地    


盐碱的图案被铁器修改  

我们在小路上行走  一百年的小路  

没有变成大路也没有越走越窄    

而大批的村里人变成城市的民工  

浩瀚的队伍从小路上流失了  

使我们盐碱的土地更加荒凉    


野兔的尾巴上钩着箭一样行走的苍耳种子


 2


更多的麦苗仍然不肯离开那里  

在季节里行走而不是沿着小路行走  

在二十四个节气里交替它们的新衣    


门口的石头上活动的孩子  

铁门上虎嘴里吐出的门环  

镇住了多少不务正业的邪气    


先生  只有你  一个不食人间烟火的盲人  

在八卦中替我们预测命运  


多少年的云来雨去    

不是书写  只是包围的色彩  

留出空间显现的汉字  

留出乡村空灵的诗行    


我们的神明就得以现身  

得以在晚餐中被几代人颂扬  

而先生仍把过去的日子收拢——    

一些青色和暗红色的方砖  

构筑八卦的坟墓  

提前说出我们无端忍受的命运之罪    


我们  就犹似一个力大无穷的巨人  

在捕捉一只蚊子  越是努力  

越是无法把它握在手中——    


二十年来  百岁的祖宗牌位  

住在我们向南的正堂  

他并不言语  一个顺应天命的老人家    

身居在深海般的岁月中  永远的一去不返  

无数彩色的鱼群游在身边  

多么繁华又如此安静    

黄沙的睡眠中包涵着梦的泉水  


那是一段并不算漫长的日子  

我在人们中间总是头戴柳编的少数人    

昼伏夜出  夜出昼伏  昼夜心怀鬼胎  

给他们制造许多小小的恐慌和无暇调查的疑案  

直到一个泡得鼓涨的死人从东湾里漂上水面  

给整个夏天的夜晚带来了奇怪的安静  

给南湾增添了更多的动静  


直到“山头”在我们的游戏里重演角色  

我们才惊讶他脚趾上戴着口罩  

里面藏着一截报应的断趾  好像有一根线  

拴在脸上  走路一拐一拐  嘴就一咧一咧


 3


星星落到南湾里  月亮落到南湾里  

砖头就紧跟其后  最大的一块是石头  

三个人抬着抛下去    


几朵大水点溅到脸上  噗嗵的响声  

落到洗衣的女人们心里  

仿佛是丈夫遇难的噩号    

却绝对不是  绝对是肥皂泡里抽出的手

响亮地落向了光裸的屁股  


公鸡在高坡上下来    

母鸡搂着自己的蛋等待一只赞扬的手取走  

村头回来第一个斗笠和逐渐看清的面孔

开垦的荒地又一次显现出荒凉的景象    


拨去灯花的明亮  一一暗了的窗口  

神明常在锅灶的墙上  

一阵小雨匆匆的脚步声路过野草粗糙的胡须


 4


有一天大哥已大学毕业  

我们围绕他无言的脸和陌生的气息  

才觉得我们虽不是大人却已不是孩子    


荒唐的作为多么不合常规  并刚刚意识到  

三年前的槐树已遮住了屋顶  


既然我们还要伐掉它  并不考虑那么多    

既然你们要烧掉它的枝叶卖掉它的身躯  

弯曲的一截修成侄子的陀螺  

我远走他乡也只是远走他乡    

而说我胸怀理想是生产队会计夸奖我父亲的言辞  


可我还要把尿撒进东湾里  

还是路经三里弯曲的小道儿    

仍不明白为什么说这是我们的家乡  

那是我们的土地  而“我们”——  

我把自己狠心地扣出  

扔向土地的小路鞭长莫及的地方


 5


落向那些远方的河流  


和陌生的先生太太周旋巴结单位领导  

甚至把他们当成亲人和铁哥儿    

这是我后来庆幸和炫耀的资格  


事实的确如此  当我的脚印  

再次踏在二十年前拓出的石灰脚印上  

才发现那时的鞋已经不合时宜  

现在的脚趾已经失去了过去的鸡眼儿和土地的颜色

更不能弯一弯就会招来追随的同伴    


可我们那时的成长就是如此坚定  

正像到达我们新修了台阶的家  

不是三步并作二步    

而是一步一个台阶才能来到家里的中堂前


▌ 6


那些善良的人们仍然容易记住我身上个别的美德  

多年后我回到他们中间

他们仍然像辨认墙上依稀的标语  

细数我美好的那一面


就像无心插下的柳木棍子    

现在已根深叶茂  遮敝了大半个天井  

那些泥土里宽余而寂静的光阴  

已经盛下了我从城市里捎回的“现代”的时间    


我知道为什么乡下人更爱我的妻子  

(他们说长征的媳妇儿)  

因为我清楚我和她的区别在于    

她是个“城市的人”而她的心  

依然久久眷恋着她们的土地  


而我“这个人”是“人的城市”    

照像机的眼睛  汽车牌照的脸  

斑马线的思想  大酒店的风度  KTV的歌声  

BP机里的悄悄话


 7 


不错  我曾在十年前与长军有过约  

十年后还在原地聚会还在“这里”小酌  

看一看十年后的今天是否彼此交换了座位    

或者各自都变成了另外一个人  

或者他变了  而我却依然是你眼里的我  


不错  那个日期还记在一本发黄的《汉语辞典》封皮上  

我们曾经开出的荒地还是被自家人承包    


那是不是说我们就真的在原有的想象中

坐在十年之后的“这里”或者因为我们缺席  

虚无就成其为虚无


 8 


现在已经不是他们眼里远逝的火车和长久的寂寞  

比方说一列驶去了  带走我大哥和他的朋友们

一列带走了起好大名的我    


留下我们一起开出的荒地  

留下一地的南瓜地瓜和铁蛋  

由他们操持大人们的生活    

老式的道德  国防自行车和摆弄八卦的盲人  


当我们又一次感恩地从水井里打水真的成了徒劳

真的影显不出我们儿时的容貌    

彩色的照片从相机里成批地吐出来  

那都是失去了荒地的快乐

失去了荒地的满足和无耻  


就像父亲旧棉袄外的西装    

已经在几年前就炫耀出乡村的城市生活

“南京”“北京”“新疆”都是一色的“富贵鸟”皮鞋  

前来邀请我说出他们记忆中的过去    

以及记忆愿意记住得某些关于他们的片断  

我偏要避开这些  大谈特谈我的诗人经历  

把格式和雪松的诗篇硬是糊在他们脸上

使他们视力恍惚  

执意要掂量一下一个似乎不存在的世界


就像一个三棱镜硬要解释阳光的七彩  

让它从中生出庄稼的毛虫  一路吃着叶子    

一路用左一道右一道的银丝缠绕自己

然后躲在里面睡大觉


 9


如果我倒背着双手在街上寻找熟人  

(倒背的双手形似家门的木栓)  

这多少还让人觉得亲切

并让他们多少显出无所谓的样子

与我谈论后代的婚姻  

和农转非的手续要走多少关口  


尽管我执意去感叹这一切的变化  光阴不再  

我们仍然暂时归宿在这传了几辈的老院里  

四周恒久不变的青色院墙  

使我们减缓了对时间速度的感受    


从这里我就发现那依然留存在人们中间的土地

好像每一位母亲都在一遍遍絮叨  

从小给我们换了多少次尿布剪过多少回指甲    


从中闪耀出永恒的母亲和土地的实质  

正像我的儿子曾指着水泥地面说  

“挖下三尺就是你的土地”


 10


我们约好一块儿去看那一亩曾经开垦的荒地  

它还是完好如初  陪着我们前去的人  

并不像我们似乎一下子踩在根上    

似乎一下子得到安慰  抚平了创伤  


他的眼里始终呈现了一亩地的荒凉  

收成又是时好时坏

他又是真正耕耘这块土地的主人    


而我们只是在这里拾起了一个象征  

只是这个象征不像他随手拾起的一块瓦片  

扔到哪里也是土地的宿命  


(诗歌作品创作于1996年12月10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