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化之窗|故乡是一本写不完的大书
2022/08/11

作为地方志的一种,村志可谓“一村之全史”。相比省志、县志、乡镇志,村志包含大量历史细节,生动真实地映照出时代变迁,具有特殊价值。

地处青岛市辖区西南边缘的海青镇许家村,在当地有些年代的地图上甚至难寻其名,但其发展变迁与国运大势同频共振。刚刚出版的《许家村志》,广泛收集,博采众议,审慎择选,明示变化,被内行赞誉为“非历史专业学者所做史书里态度最严谨的著作”。村史的启示,与宏大叙事是一体两面的共同体:这本厚实的村志,为村人存史,可寻根脉;也为社会留下细到丝缕的痕迹,对考察研究山东乃至中国的历史脉动,不啻为珍贵的基层史料。

以人为中心写好村庄故事,书写重点在村民

有专家认为,《许家村志》既是一部村史,也是一部社会学著作。谈起谋篇思路,《许家村志》主编许衍刚说:“村庄是乡村的基本单元,家庭是社会的细胞,村民是活动主体,村志的书写重点在农户、村民。”这本80万字的志书以人为本,全面记述了社会变革大背景下,一村人口的繁衍迁徙和生产生活变迁。

《许家村志》的人口篇,不仅详细记述人口繁衍、迁徙、寿命等统计数据,反映农村生育、婚姻、家庭等观念变化,还对“闯关东”人口、进城人口、出嫁人口、死亡人口分别统计,并对家庭规模变化、老龄化、人口外流等定量分析。一个普通村庄的人口变化,映照出一幅跌宕起伏的社会进程曲线图。

自新中国成立,许家村人口经历了“增加—减少—再增加—持续减少”的过程:1949年全村约500人,此后10年增加到680人左右,增长约36%;20世纪60年代初期发生灾荒,“闯关东”人口增多,全村人口减少到560多人;1964年后经济好转,人口再度增加,至1978年户籍人口数量达到高峰,共704人;改革开放后,村内相继出现遣返人员回城、单职工家属进城、大中专院校录取学生增多、进城务工创业、老年人随子女进城居住等多种迁出事项,村内人口持续减少,2016年与1982年相比减少198人,减幅为29.9%。

人们常说农村老龄化严重,《许家村志》定量分析显示:2020年全村常住人口273人,年龄结构为:0-15岁人口15人,16-59岁人口126人,60-79岁人口108人,80岁及以上人口24人。60岁以上人口占常住人口总数的48%。这笔账把农村老龄化状况清楚地呈现出来。

《许家村志》还算出另一笔账:1983—1992年全村户籍人口亡故52人,平均寿命64.71岁;1993—2002年亡故54人,平均寿命70岁;2003—2012年亡故42人,平均寿命75.43岁;2013—2016年亡故20人,平均寿命80.7岁。30余年间亡故人口平均寿命延长15.99岁。这说明老龄人口增加,与生活水平提高和社会保障条件改善也有很大关系。

与农村老龄化息息相关的是村庄人口的大量迁出。《许家村志》对此有详细统计,1985年—2003年,几乎每年迁出人口都是两位数,其中1985年最多,迁出32人。到2004年,迁出减至8人。2013年—2016年每年迁出1人。从在册户籍看,迁出人口数量减少,而实际情况是村民离村进城的脚步并未停止,“远走高飞”仍是年轻人的梦想追求,但他们都选择保留村籍户口。因为,国家政策已调整,农村有房屋,有承包土地,农村户口“吃香”了。

农民进城、城乡互动是中国现代化道路上的壮丽景观,落到许家村则更具体生动。2016年底统计,许家村常住户有114户370人。基本不在村里居住或当年累计住村不足3个月的有48户94人,分别约占总户数的29.6%、总户籍人口的20.3%。他们有的在城区务工经商、买房定居,有的被子女接到城里养老,有的农闲在城里带孙、农忙回村收种,往来于城乡之间,过起候鸟式生活。

宏大处着眼,细微处用功

大政行天下,实效看基层。村志作为一村的百科全书,不能回避生产资料所有制变革等重大事项,因为每一次变革都与村民的命运、利益息息相关。《许家村志》记载了土地改革、合作化、人民公社、家庭联产承包责任制等大事件在村里的实施过程和落地效果,留存了大量历史细节。

1982年1月1日,中共中央以一号文件批转《全国农村工作会议纪要》。同年11月,胶南县部署落实家庭联产承包责任制,改革春雷回荡在天地间,“大包干”在许家村落地。近40年过去了,当时生产队的集体财产是怎样处置的?已经很少有人能说清楚。编纂人员找出1983年许家村各生产队的“往来账”——这也是生产队最后的账本,查到集体财产处置的详细记录,摘录二队两户社员分物折款情况入志:

许衍柏,分牲口摊款每人13.89元,共55.56元;分农具摊款每人1.39元,共5.56元;分大缸1个2元,木头、折子0.1元,共2.1元。合计63.22元。

许家苍,分牲口摊款每人13.37元,共53.48元;分农具摊款每人1.34元,共5.35元;分喷粉器1个、氨水桶1个2元,折子0.1元,共2.1元;冲4月26号、27号单据分牛补款5.35元;余款55.58元。

对账上记载的“分牛补款”,编者不解,请教当时的小队会计,并在村志中加上说明:各生产队饲养的牲口只有十几头,采取几户搿伙分得1头的办法,因为每头牲口折款数额不同,“分牛补款”是对分得低价牲口各户的补偿。

许衍刚认为,村志编纂宜细不宜粗,应从宏大处着眼,细微处用功。不同时期乡村的许多细节,不仅承载着乡愁记忆,也是历史印迹,是社会发展各阶段的佐证。这部村志的编者在遵循地方志编纂规范的同时,调动各方面的知识积累,运用多种方法挖掘、记载村庄细节,形成鲜明特色。

以图证史。古志中的图经、图志、图记,以图为主,也是地图与说明文字的合称。图文互补是志书编纂的常用方法。《许家村志》共有图片526幅,除了场景、实物、人物照片,也有不少示意图、写实图,图文并重。主编介绍,讲求视觉艺术效果,是《许家村志》的编排要点之一。但大量图片穿插于志书,不能只为美化,更要起到证史作用。这部村志的各种示意图都是用心设计、反复修改的,精益求精,力求达到“一图胜千言”的效果。《许家村人在东北居住地示意图》,直观反映出许家村“闯关东”人数众多、居住面广的特点,也把在东北的许家村后人与祖籍联系起来。不同时期的村民住房平面图、效果图,则把农村居住条件的变化形象地展示出来。书中各种场景、实物照片不是随意堆积罗列,而是精心挑选编排,每幅图片必须具有史料价值。如不同年代的结婚证,生活困难时期的草鞋,1968年的山东省布票,1984年的土地承包管理使用证,2016年的股份经济合作社股权证,2017年贴在新式锅台后墙瓷砖上的灶王爷画像……都无声地见证着历史。

以表辅文。《许家村志》随文插入大量统计表格,多数表格专为对比而设计,有的列数据,有的摆事物,编者想要传递的信息一目了然。1966年与2016年“许家村家庭规模分类对比表”显示,时隔50年,村里1口之家由10户增至23户,2口之家由7户增至50户,3口之家由16户增至38户,4口之家由16户增至33户,5口之家由22户减为15户,6口之家由26户减为2户,7口之家由18户减为0户,反映出农村家庭规模变小的过程。“停止或减少种植的作物统计表”显示,从前许家村曾经种植粮食作物、经济作物20余种,1965年后从广种薄收到“以粮为纲”,再到集约种植,目前集中种植小麦、玉米、花生三大作物,其他作物多数停止种植,有的零星种植。其他诸如“生产工具使用年代统计表”、不同年份“主要作物种植收入支出约计表”“办饭器具用品使用年代统计表”“建房用材更新年代统计表”“村民服饰变化年代统计表”等,更是将农村生产生活的方方面面列举出来,在对比中增加了说服力,为研究农村农业留下更多历史细节。

以“附记”扩展背景。有些很有价值的事项,村志正篇不能展开叙述,《许家村志》专设“附记”,予以详述,扩充了信息量。如《地瓜当主粮的年代》,记述自清乾隆年间到20世纪70年代地瓜引种栽培的历史,切晒地瓜干等劳作过程,以及地瓜不再当主粮的原因;《当年大队氨水池》,记述农业技术进步中“捏鼻子施肥”的特殊阶段;《割麦打场脱层皮》,记述生产队时期小麦收割、脱粒的艰辛;《推磨 碓办饭忙》,记述从前农村粮食加工方法和妇女们家务劳动的繁重;《曾经人人披蓑衣》,记述村里已经失传的蓑衣编结方法。《许家村志》共有附记21篇,留存了许多乡土记忆,也增强了可读性。

村庄的开枝散叶:村人“闯外”主要两条路

无论村庄规模、历史渊源还是当代业绩,许家村都无显赫之处。许家村与成千上万齐鲁村落一样,一方土地,一片农房,养育十几代人生生不息。凡俗世象背后是辈辈继承的精神血脉,激励村人为实现梦想百折不挠、奋斗不息。

新中国成立后的70多年间,许家村人口不断繁衍,但常住户数变化不大,多数年份都在150户左右,原因是“闯外”迁出人口多。梳理《许家村志》的浩繁记载,许家村人“闯外”主要有两条路。

一条路是“闯关东”。起因是人口增加,生产条件落后,有限的土地不能解决饱暖,穷则思变。每逢严重灾荒或社会动荡,更会有大量村民“闯关东”。清末民初“闯关东”的许家村人都是男劳力,他们徒步2000公里迁往吉林省延边,开荒种地。劳作几年,省吃俭用积攒一些钱财,回归故里盖屋娶妻,改变家境。路途遥远往返不易,在东北定居的许家村人逐渐增加,到1937年前后,全村累计“闯关东”的男性达215人之多,几乎家家都有“关东客”。吉林延边早年有延吉岗地名,聚居那里的许家村人多了,被称为许家岗。后来黑龙江省鸡西市也有了许家大院。这些许家村人开枝散叶,逐步扩散到延吉、鸡西等地的更多村庄。

旧社会许家村人“闯关东”的历史,是寻求摆脱贫困之路的迁徙史,也是艰难生存的血汗史,“死逼梁山下关东”的俗语至今挂在村民嘴边。村志记载,民国时期许立世从延吉回老家接家眷,用木制独轮车推着怀孕的妻子走了3个月。途中妻子临产,住进一家叫作“兴隆店”的旅栈生下一子,遂给孩子起小名为“兴隆”。许秉酉、许秉业、许秉海、许秉竹兄弟4人,四弟留守许家村娶妻生子,3个哥哥“闯关东”,都是终生打光棍。老大、老二卒于延吉,老三带着二哥遗骨和兄弟们积攒的微薄财富返回家乡,与四弟一起置地持家,才算过上安稳日子。1932年版《海曲许氏谱系》记载的许家村男性,名下加注“游外”“无考”者多达141位,多半是“闯关东”失联。

从清末民初到20世纪70年代,从许家村迁往东北地区的人口累计900人以上。估算他们在东北繁衍人口数量,早已超过许家村村内繁衍人数。一个平常小村的繁衍迁徙现象,反映出民族的韧性,以及人口与政治、经济、文化的相互关系,丰富、深化着人们对区域生命历程的认识。

另一条路是求学外出。《许家村志》单列办学育人篇,以较多笔墨记述本村办学历程及求学外出村人足迹。许家村人虽身居僻壤但矢志向学,早在20世纪20年代初期就创办开明小学,1931年开办新式小学。新中国成立前,省内诸城、青州、泰安、济南,省外北京、保定、奉天、万州等地,都曾留下许家村人的求学足迹。1949年办完全高级小学,1967年办联中,1975年办高中,许家村都是争先恐后,要人有人,要地出地,不打折扣。慷慨办学,代代接力,使许家村成为远近闻名的“文化庄子”。早在清代,许家村就出过7位太学生、监生,1位奖励举人。民国时期又有6人毕业于北平、济南的高等院校,其中4人就读于中国大学。新中国成立至1965年,全公社73个自然村共考出大学生20多名,许家村占8名。2016年全国人口普查数据:城乡人口初中以上文化程度者所占比例,全国为68.68%,山东省为68.98%,而许家村初中以上文化程度人口占全部人口的比例达到75%。从1977年恢复高考到2018年,全村累计198人考入大学或中专学校,毕业后分别在20多个城市就业。仅在青岛西海岸新区机关驻地的许家村人就繁衍到103户295人,分别相当于村内户数、村籍人口的63%。

这一系列数据背后,是一个个家庭为改变子孙后代的命运奋斗不止的故事。受崇德尚文、耕读传家村风影响,富裕人家最看重的不是扩建宅院,而是送子弟进城读书,不富裕的家庭也信奉“地瘦栽松柏,家贫子读书”的古训,千方百计保孩子上学。20世纪60年代初生活困难,女生许传清初中毕业考上师范学校,家里却揭不开锅,不识字的小脚母亲万般无奈,就利用冬春农闲外出要饭度饥荒,坚持让女儿读完师范,当上教师。许衍颐的儿子许家林考上中学,家里筹钱无门,就把三代人栖身的五间老屋拆掉两间,卖掉梁檩换成钱,供应儿子读完高中,大学毕业后参加工作。

书越读越多,路越走越宽。进入21世纪,许家村绝大多数家庭实现了让子孙离土进城安居兴业的梦想,家家户户“城里有人”。与此同时,新的问题也出现了。2015年下半年,有近百年历史的许家村小学停办,主因是生源不足。这所小学在校学生规模2003年达到高峰,之后每年一年级新招学生数量都少于六年级毕业人数,递减幅度逐年扩大。2014年全学区15个村庄适龄入学儿童只有8人,校方调查结果:几年内各村学龄儿童将持续减少,生源难以为继,学校只好停招新生,与镇中心小学合并。《许家村志》补录2020年第七次全国人口普查数据:全村常住人口减少到273人,仅占户籍人口的60%。

时代发展、社会进步,丰衣足食、老有所养、幼有所教、弱有所扶等理想在许家村一步步变成现实。阅读《许家村志》的平实记述,读者可以感受许家村人发自内心的喜悦,也会产生新的思考:在农村常住人口持续减少且老龄化程度越来越高的新常态下,怎样走好农村振兴之路?这一重要课题,有待继续探索和创新实践。

诚如《许家村志》主编所言:故乡是一本写不完的大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