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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艺名家名作欣赏|散文《黄河八记》

文艺名家名作欣赏|散文《黄土地上的“渔夫”》

渤海之滨，黄河之州。94 公里黄河在滨州穿城而过，养育了 400 万滨州人民，滋养了 9600 平方公里的滨州大地。滨州是《孙子兵法》作者兵圣孙武的家乡，是“先天下之忧而忧，后天下之乐而乐”作者范仲淹的成长地，还是渤海革命老区的主阵地......近年来，滨州市文联谋划实施了“品质滨州·文艺赋能”精品创作工程，全市文艺界围绕滨州品质建设，聚焦滨州孙子文化、红色文化、黄河文化等地域资源，健全机制，搭建平台，广借外力，吸引了市内外广大文艺工作者参与，策划、创作、推出了一批优秀文艺作品，带动成长起来了一批骨干文艺工作者和文艺名家。这些文艺工作者，借作品以文艺的形式展示了滨州独特的自然、历史、文化、发展等风物内涵，为宣传滨州、了解滨州打开了新的视角。特推出《文艺名家名作欣赏》栏目，将逐步刊登这些优秀作品和文艺名家。希望在满足大家视听愉悦的同时，营造“在滨州、知滨州、爱滨州、建滨州”的浓厚氛围，推动广大文艺工作者和文艺爱好者交流学习、共同提高。本期刊登“第一届中国（滨州）黄河文化散文季”三等奖作品《黄土地上的“渔夫”》。黄土地上的“渔夫”文/李盛涛我总认为，父亲、大哥、二哥他们不是真正意义上的农民，他们简直就是隐藏于土地上的渔夫，每当夜深人静时他们便会想念平原上北方那条叫做“黄河”的大河。1.我特意探究过家族的历史。我的家族应是民国时期从渭南迁徙而来。先辈们就像一群渔夫，沿着黄河逐水而下，走走停停，最后在曾祖父那辈，他们才停泊在鲁北平原上的一个小村。当时曾祖父带着四个儿子到达小村时，正碰上邻村一个恶霸和我村一个寡妇争抢水源。祖父看不惯，就一脚把那恶霸踹进水里。于是，曾祖父就在小村停了下来，他的血脉通过四个儿子在这块陌生而新鲜的土地上扎根生长，开枝散叶。我想，是一道黄河水把祖辈慢慢牵引到这里来的。到了父亲这里，尽管他的故事不像先辈那样充满传奇色彩，却总是在不温不火中溢出他憨厚、高大的外表。父亲生机勃勃的年轻时期，是在集体公社度过的。父亲经常说，土地有魂儿，那魂儿就是水。每当这时，父亲总是抬眼望望那条看不见的大河。每年的春耕灌溉，是村里盛大隆重的事情，村里要派出精壮汉子去抢水源。那年头，抢水源时常导致村与村之间的械斗。我村的长志叔就是在一次抢水源时被打断腿的。每次父亲奉命去守护水源时，母亲总是很担心。有次长了个头的大哥对父亲说，“爹，腰里揣把斧头。”我爹不听大哥的，口袋里特意多塞了一盒烟，低头扛着铁锹走进春风流动的夜色中。对于父亲的软弱，祖父很不理解，经常嘲笑父亲，水源就是咱老百姓的命，你倒好，跟人家称兄道弟，吸烟聊天，不够硬气。父亲当然知道黄河水的金贵，每个乡土地上的农民都知道，但总不能为了水源去拼命吧？那时，公社领导也认识到了水利的重要性，于是每年的秋收结束、入冬之前和春节之后、春播开始之前的两段时期，组织各村公民进行水里修缮工程。那时，这种工程对于农村来说是浩大而辛苦的，劳作的队伍有时一排十几里。每当那时，父亲总是背着破烂的铺盖卷儿离家而去，个把月之后，父亲又回到家中，一身疲惫。父亲的牙齿就在那年的水利工程中坏掉的。在黄河南岸，有个王窝儿庄，二哥的老丈人就在那村。王窝儿庄紧挨着黄河南岸，是修建水闸的绝佳之地。那年秋冬时节，经过一个多月的努力，父亲他们把水闸修好了。但水闸的阀门打不开，需要有人钻进水里探个究竟。这得需要水性好的，还得力气大的。于是，父亲和邻村几个小伙子被选中了。父亲腰间系着绳子，他率先钻进浓稠如粥的黄河水里。好久不见父亲出来，就在人们以为父亲被困在水底时，父亲从水下钻了出来，说下面淤泥太深，淤泥把闸门咬得死死的。那时水利作业少有机器，更多是人工，父亲和另几个小伙子就轮流潜水用手清理淤泥。北方的深秋，黄河水已经很凉了。后来父亲说，等他们清理完淤泥上岸躲进被窝时，浑身忍不住地寒战。怕父亲他们冻着，工地的厨师赶紧端来加了姜的热开水。后来，父亲说，他不该那么急着喝开水，因为当时牙都冻透了。那天晚饭，当父亲把一棵大葱伸进嘴里时，牙齿竟没有一点儿感觉。第二天，满嘴的牙齿开始疼痛无比。一个月后，父亲不得不去医院换了一口假牙。那年，父亲是村里戴假牙最年轻的一个。在夺走父亲满口牙齿的闸口往南，当年父亲他们又修建了一条十米宽的水渠，我们叫那条水渠为“三合干”（在我家乡，三四米宽的水渠叫“沟”，七八米宽的叫“渠”，十米左右的小河叫“干”，再大的就是“河”了）。放水那天，几乎我们全村人都跑到村东三里地外的“三合干”边，村委还带去了锣鼓队。当人们看到金灿灿的黄河水在笔直的水道里从北向南奔涌而来时，人们都高兴地嗷嗷大叫。那天，爷爷向水渠里扔了一个窝头、三根烟卷，说是敬河神。而满嘴牙痛的父亲一脸严肃地站在他爹身后。对比，当时我大哥不屑一顾，甩了下额头的刘海，很骚包地说道，切，老封建。前年我去长沙，第一次坐高铁，当高铁风驰电掣地行驶后，我竟突然想起那年三合干开闸放水的盛大场景。去年父亲去世，我在整理父亲早年的遗物时，发现父亲竟是一名共产党员，入党的时间就是那个坏掉牙齿的冬天。因为父亲从未说过自己是党员，而且他也不能说。在父亲去世前的十多年里，父亲因患脑梗，卧床不起，失去了语言能力。2.我父亲总是说，大哥这小子是黄河水养大的。这话让外人听起来有些存疑，好像二哥、老三（我）、两个姐姐都不是吃黄河水长大的。然而，对于父亲而言，大哥和黄河水有着特殊的关系。上世纪那个六十年代初，由于自然灾害，乡村的日子变得有些兵荒马乱，饥饿在人们屁股后面疯狂追赶。后来父亲经常说，那三年，村里人饿死几十口子，那年和大哥同岁的建争就是饿死的，大哥说建争的肚子肿得像鼓一样，青色的血管像蚯蚓一样爬满肚皮。但大哥没有被饿死，反而活得好好的。这还得多亏了父亲，多亏了黄河。那天，父亲出去了一天，回来时带回来一副渔网。父亲说，他是走了三十多里，在黄河北岸的一个叫北镇的集市上买来的。严格地说，父亲是用母亲早年织的一匹老粗布换来的一张渔网。用父亲的话说，孩子的屁股可以露着，但肚子不能空着。从那时起，父亲领着大哥到村外的野沟里撒网捕鱼。每年黄河水浇灌土地之后，野外的大渠小沟里就存满积水，水很浑浊，望不到低。父亲说，这样的水渠可是风水宝地，鱼窝子多。后来，大哥每每说起和父亲当时撒网捕鱼的场景，总是兴奋不已。大哥说，那天捕到的第一条鱼是一条巴掌长的小白条，大哥当时就呲着牙、尖着嘴把那条小白条给生吃了，嘴唇被鱼刺扎出了血。多年后的今天，大哥依然在说，那鱼是他吃过的最香的一条。还有一次，捕的鱼太多，足有四十多斤。大哥背着装鱼的口袋走得踉踉跄跄，边走边哀求道，爹，别捕了，我都背不动了。大哥曾经说过，那时他有个梦想，将来他要买一条船，到大海上捕鱼。大哥的理想没有实现，但他的三个孩子先后去了青岛工作，那是离海很近很近的一个城市。父亲对那张渔网非常在意。每次捕鱼回来，父亲总会把渔网洗净晾干。如果渔网有破洞，父亲会把渔网吊在屋梁上，用梭子去补。有次做梦，我竟梦到年轻的父亲在煤油灯下补渔网的情形。醒来时，泪水已打湿枕头。父亲还十分注意渔网的保养，会定时地用桐油刷渔网。父亲说，用桐油刷过的渔网结实，出水利落。那时的童年，夜晚总飘着一股淡淡的桐油香。有时我在想，父亲哪像是农民，更像是一名渔夫。我娘说，那副渔网对我家立下了汗马功劳，在哺育我们兄妹五人时，我娘的奶水就从没有干瘪过。3.许是受父亲影响，大哥也热衷于捕鱼捉虾。每次和大嫂去田里干活，大哥总是留意农田边的小水沟。若是发现有鱼窝儿，大哥绝不会放过。“你先回家，我撒泡尿，”忙完农活，大哥对大嫂说。等大嫂走后，大哥就乐滋滋地跳进水沟里。大哥一般用手摸，大哥摸鱼，有些残忍，只要到他手底的鱼，他从不放过，小到拇指肚儿宽的，大到半斤八两的，他都要。在大哥的头脑里，从没有什么物种保护、生态意识之类的概念。一开始，大嫂还有所埋怨，后来也就接受了大哥的行为，毕竟大嫂爱吃鱼。父亲和大哥的矛盾，似乎从土地承包之后开始的。那年，村里的土地突然分了下来，土地是按人头分的。除了队里分的自留地之外，人们还可以开垦荒地作为自己的土地。荒地需要黄河水漫灌的。当灌溉的黄河水滚滚淹过新翻的陇头，再等上它一两天，那块原本杂草丛生的荒地就成了一块宝地了。于是，每个家庭名下的土地突然多了起来。这时，大哥刚结婚才一年多。有段时间，大哥经常和父亲吵架，最多的理由是嫌吃饭没有青菜，顿顿大葱蘸酱，拉泡屎都辣腚眼儿，不利于他媳妇养胎。父亲很快意识到，这是大哥、大嫂要闹着分家了。尽管父亲不舍，但还是很快同意分家，于是父亲在村里租了套闲置的小院，让大哥搬了过去。父亲对大哥有些不舍，但更多还是不放心。因为在父亲眼里，大哥一直是不安分的主儿。那年，大哥是村里最早穿喇叭裤的，最早抹雪花膏的，也是最早留起长发的。大哥额前有缕儿两寸多长的刘海，遮住眉毛，大哥喜欢不时地甩刘海儿。有次，二哥盯着着大哥不说话，过了一会儿，二哥惊讶地说，大哥，你一分钟甩了二十四次头发。父亲经常说，你大哥哪是庄稼汉？大哥会唱样板戏，会唱吕剧，还会唱流行歌曲，还喜欢看琼瑶的小说。那年，村里要搭建一个戏班子，唱吕剧《借年》，大哥第一个报名，还饰演了马大宝的角色。很长一段时间，不论是田间地头，还是村口小巷，人们会听到大哥的唱腔：“马大宝我吃醉了酒，把家还……”，然后就是大哥摇头晃脑、自我沉醉的样子。对于年轻时的大哥，父亲非常不满，但又深感无力。大哥身上似乎有某种东西，让他始终在挣扎，似乎在摆脱某种束缚。父亲和大哥的矛盾激化是在大哥决定养鱼建鱼塘那会儿。土地承包之后，特别是黄河水闸和三合干修好后，村与村之间的矛盾没有了，但村里的内部矛盾又出现了。村民为了让自己的田地早点儿灌溉，往往在自家田地旁边的水沟里弄个泥坎儿，让黄河水先漫灌自己的田地，待自家的田地吃饱喝足后，才允许下家的田地进行浇灌。而下家不免着急上火，有时难免瞪眼、抡拳头。那年，大哥就因为抢水和村西头的来顺哥闹翻了。大哥个矮人轻，被来顺哥抱起来扔到水沟里。那段日子，已过古稀之年的爷爷很不待见大哥，看到大哥焉头耷脑地走过，爷爷总忍不住鼻孔出气。我想，那时爷爷肯定在骂，孬种。那年冬天，大哥完成了他人生中最重要的选择，他要承包下村南的几亩荒地，建池塘养鱼，不再受每年争抢水源之苦。对此，父亲很不理解，好好的地不种你养鱼干啥？那时，由于土地多，父亲似乎已经彻底变成了一个地地道道的农民，他每日想的就是如何把那几十亩土地经营好。田间的辛劳似乎让父亲忘记了当年水面上捕鱼的快乐和温暖。“有我在，就不允许你建鱼塘，”父亲不怎么会说理，一急就发脾气。一旁的大嫂不乐意了，她瞪着眼向父亲吼道，“我们不趁着年轻多挣钱，怎么能供应三个孩子上学？我嫁到你们老李家，你是给我盖房了，还是给我钱了？”大嫂的话让父亲没了脾气。大嫂说的是实话，当时大嫂家境好，长得又漂亮，就放下身价主动追求了大哥。大嫂对大哥没别的，就是对我家的穷一直耿耿于怀，我家的穷就像一根刺，一直别在大嫂心里，以至于多年之后她还时不时地提起。很快，大哥雇来了两台推土机，要挖掘村南的荒地了。那些日子，大哥像将军似地在推土机旁边转来转去，父亲则老牛般窝在老屋里闷头吃饭。突突突——外面的挖掘机在轰油门，父亲赶紧坐直了身子，竖起了耳朵；噗噗噗——挖掘机要熄火停止作业了，父亲又坐直了身子，竖起了耳朵。“死要面子活受罪，不放心就出去看看，”母亲奚落父亲。父亲不回嘴，就拿起手里的一根猫尾巴粗的大葱往嘴里送。但父亲总是在晚上无人时，偷偷到没竣工的池塘前转悠，他拍拍挖掘机前面坚硬的护板，又摸摸挖掘机疙疙瘩瘩的履带，还背着手迈开步子丈量池塘的尺寸。那几年，父亲有了个习惯，在夏日的午饭之后，他会拿一个小马扎，在大哥池塘边的一个柳树下纳凉。他摇着芭蕉扇，看着池塘里光屁股戏水的几个半大小子，父亲眼里波光粼粼，滚动着柔和的目光。那几年，挣了钱的大哥时常偷偷塞一包茶叶给父亲，父亲则心领神会，赶紧把茶叶装进口袋。很快，父亲会提着水桶慢悠悠地向村口走去，嘴角挂着笑，他要从水沟里提半桶新鲜的黄河水回来，烧水沏茶。父亲说，只有黄河水才配得上好茶。这个习惯，父亲保持了好多年。4.父亲始终认为最适合种地的还是二哥。大哥和二哥相临的两块地，两人几乎同时耕种、施肥、管理，但收成总是二哥的好！父亲说，二哥的收成是命里带的，他是种地的命，是土命。二哥种地会算计，他会在挨着沟渠的地边种上杨树，杨树成长快，八九年的时间就长成碗口粗。在杨树间隙，二哥还种上南瓜、冬瓜、豆角之类，有时还种一笼西瓜和甜瓜。二哥很少去集市上买瓜果蔬菜，他说自己种的都吃不完，还花那冤枉钱？在父亲眼中，二哥是他最得意的农家孩子，大哥不是，充其量是个半吊子；我更不是，我只是个书呆子，用大哥的话，老三都不知道胡萝卜是长在地里还是生在树上？二哥就像每一个刚踏入土地的农村小伙那样，不可能随随便便成为一个真正的农民。二哥中学毕业，没考上高中，却混了一副六百多度的近视眼镜，这让他之后的乡土之路异常艰难。我都不知道当时不爱学习的二哥是怎么把一双明亮的眼睛糟蹋成这样的？在我的印象中，中学生时期的二哥迷上了绘画，说绘画有点儿高雅，说白了就是用钢笔在课本、本子上乱画。二哥在几乎所有的课本和作业反面都画满了山川河流、鸟兽虫鱼。为此，二哥没少被母亲责骂，但二哥根本不当回事儿。我娘说，二哥的耳朵里长着驴毛。很快，二哥的绘画阵地又从学校转移到了家里，只要他放学回家，二哥就扔下书包，从口袋里掏出从学校偷来的粉笔，在我家的院墙上做画。二哥画满了东墙画西墙，画满了北墙再画南墙。院内的墙壁画满了，就画院外的墙壁。等院内院外画满之后，二哥就在院内、院外原来的痕迹之上重新画。二哥也曾想在邻居家的外墙上作画，结果有次被邻居举报了，父亲当着邻居的面踢了二哥一脚，二哥那疯狂的绘画念头才有所收敛。二哥曾说过，他曾梦想画满整个村庄。父亲说二哥没得治了，瞎了，但我对二哥佩服得五体投地。我见过二哥绘画的样子，他静静地站在院墙前，仰着一张清秀的脸，镜片在阳光下闪着亮光，像跳动的金色火焰。二哥右手捏着粉笔飞快地滑动，有时右手举在空中悬停几秒，然后又嗖嗖地画起来。我没见过二哥比着什么原稿做画，他只是在那里想，在那里看。一只公鸡在院里昂首走过，二哥的目光就黏了过去。很快，我家那只红冠子大公鸡就被二哥画在了院墙上。我总想，若二哥生在当代，他可能成为一个有名的画家。可他偏偏生在土地承包之后的农村，繁重的田间劳作生生把一个天才画家给扼杀了。这只是我后来的想法，但不知二哥有没有这样想过？二哥总是与众不同，连摸鱼的行径也迥异于大哥。大哥摸鱼，如同当年奉行“三光政策”的鬼子扫荡，大小的鱼儿都不留。但二哥不，二哥只瞄准大鱼下手。当大哥撅着屁股在水里摸得起劲时，二哥站在水里四下瞅，当他看到不远处有大的水花儿从水底泛起时，二哥就迅速地附身冲过去。很快，一条大鱼被二哥拎出了水面。当然，并不是每个水洼里都有大鱼，二哥就不得不退而求其次。父亲有时说，摸鱼见人品，我当时不懂，后来我才慢慢品出父亲的意思。二哥在田间的劳动场景很是滑稽，带着六百度厚镜片的二哥在修理棉花枝子时，他神情专注，脸贴在棉花棵子上，怎么看都不像是个农民，反而更像位农林养殖方面的专家。因为这，很长一段时间，二哥常被村里人嘲笑。二哥那双眼镜也让他情路坎坷，蹉跎无比，让他的农民之路难上加难。那时，很少有老百姓戴眼镜的，但偏偏二哥戴，在当时的农村可谓凤毛麟角。我娘说，二哥相亲不下十余次。这对我娘来说是耻辱的，大哥的爱情让我娘很是骄傲，那时英俊帅气的大哥身后有十几个姑娘对他有意，大哥也时常为此而得意。但二哥就不行了，好多姑娘和人家的父母对于戴眼镜的二哥能不能看清东西非常存疑，他们认为二哥肯定会看不清麦子和稗子，锄地时分不明豆苗和杂草，甚至赶集买东西时也会被人骗，因为若商贩少找几块钱二哥也看不清……每当这时，二哥会尴尬地摘下眼镜，用衣角轻轻擦拭。而旁人看来，二哥那躲躲闪闪的眼神便多了些眼白和呆滞。后来二哥终于结婚了。结婚那天，我看到二哥在咧着嘴偷偷抹眼泪。直到现在，我都无法理解当时二哥的心情，是快乐还是忧伤？只记得当时二哥的牙齿很白。那年，二哥的孩子在县城买房，二哥一下子掏出大半个房钱。大哥都很惊讶，不知道二哥竟攒下这么多钱。多年的辛劳和磨砺已让二哥成为了一个地地道道的农民。但那年，也就是几年前，二哥的命运又发生了翻天覆地的变化。那年土地流转，我村和附近两个村的土地让渡给一个企业，小村也要集体搬迁。村里的土地没有了，只是象征性地每人留有几分地。土地流转的过程迅速而果断，那天十几台推土机把小村铲平了，人们又在同一天搬到新盖的楼房里。刚开始，村民适应不来，总感觉自己被连根拔起。二哥也是，接下来的日子，二哥不知道干什么。大哥对此没问题，他早已有了解甲归田的打算，不，应该是游手好闲的日子，喝点儿小酒，几个人打打牌、聊聊天，和周围的婆娘斗斗嘴，后来大哥也的确如此。有段时间回老家，看着大哥他们在楼道里聊天、打牌，心里总忍不住问，大哥还是以前的大哥吗？他还记得年少时那个海上捕鱼的梦想吗？但二哥不能，他必须得劳作。二哥本可以去打工，但二哥走不开，晚年的父亲瘫痪在床，需要他和大哥在家里轮流照顾。不能出去打工，又能干什么？二哥很犯愁。不光二哥犯愁，那时很多像二哥一样的庄稼人都在犯愁。以前种地时，若是有事，二哥会和父亲商量，但父亲老了，甚至连说话的能力都丧失了，二哥很是无助。那段时间，我明显感到二哥苍老了许多。后来，二哥他们决定养虾。村里的土地虽然不多了，但还是能挖成几十个虾池的。当时按村支书的话说，人多池少，抓阄选虾池，抓到阄儿不想养的可以自愿让出。二哥抓到了一个虾池，后来又从别人那里买了一个。对于二哥来说，养虾就是大姑娘上轿——头一遭。有一次，二哥曾对我说，怎么会这样？怎么会怎样？我明白他的意思，他怎么也不会想到有一天会不再种地，转为养虾。二哥说，有段时间，他很不适应。有时凌晨，二哥还在睡意朦胧中，就盘算着去村东的豆子地除草，干上两个时辰，回家吃早饭，待阳光晒干露水后，再去村南的棉田里打药。二哥一轱辘爬起，才发现屋顶的瓦房变成了光滑的楼房房顶，他的土地早已没了。二哥坐在床头愣了好一会儿，才起身去打扫卫生，抹桌子、拖地、擦拭茶碗。好多个清晨二哥都是这样醒来度过的。对于二哥要养虾，虽然患病的父亲帮不上忙，但母亲能。母亲非常担忧我二哥，因为她曾找人对二哥算过命，人家说二哥是土命，水里是发不了财的，养虾只能败财。二哥当然不听，开弓没有回头箭，哪有退缩的道理？有段时间，年老的母亲总是在各个节日里烧香拜佛，祈祷我二哥养虾成功。母亲一辈子对鬼神敬重有加，直到现在，每次饺子出锅，母亲总是端着第一碗饺子严肃、庄重地举过头顶，敬献给她心中的神灵。我虽是大学老师，却从不阻止母亲这么样，我想，人心中有所敬畏，起码不是坏事。二哥养虾很是辛苦，有两个月的时间，他要睡在虾池旁的小屋里，小屋又矮又闷，只有一张单人木板床。屋外的厦沿下设有简易的锅灶。我看那些锅灶都是摆设，但是虾屋后的两笼大葱成为二哥主要的菜品。二哥会从家里装一瓶家酿的豆瓣酱，每次回虾屋时顺便从小区的馒头房买几个新出笼屉的馒头，大葱蘸酱啃馒头，会让二哥吃得满头大汗。我曾担心二哥长期营养不良，说你好歹炒个菜，二哥就瞪着睡眠不足的大眼对我说，你知道啥？这大葱好东西，开胃，通便，吃了一辈子，就好这口儿。养虾的那段时间，二哥严重睡眠不足，不管白天还是晚上，他要定时地往虾池里投料，定时地开增氧机，还要定时地捞网，查看虾苗的长势。二哥的白天和黑夜被这些事分割成无数块，在每一个醒来的时刻二哥都会认真去做。为了不耽误事儿，二哥只能求助于手机闹钟，把自己的一天一夜设置成无数个节点。闹钟一响，二哥便呼地坐起，做完事，二哥又倒头睡去。对此，有次二哥摇头说道，手机真是好东西。若是碰上刮风下雨，二哥也担惊受怕。每逢刮风，二哥会本能地意识到虾池的水变浑浊了；每逢下雨，虾池水涨，二哥又担心池水的酸碱度变化了，对虾苗生长不利。二哥说，在整个养虾期间，他都提心吊胆，生怕虾苗出问题，因为投入太大了，赔不起。养虾的那段日子，二哥消瘦得很快。在养虾时，二哥还不耽误轮流照顾父亲。给父亲穿衣起床，喂父亲吃饭，给父亲擦脸洗身子，给父亲喂茶水。做这些，二哥一丝不苟，就像对待他的虾苗。第一年，二哥的虾很成功，纯收入都赶上我两年的工资了。对比，我母亲总是说，是神佛保佑的。对此，二哥总是笑笑，从不反驳。二哥虾屋的床头，放着几本养虾的书，其中有几本是我送给的。那些书上，二哥圈圈点点，有些地方还有批注。二哥还有个笔记本，密密麻麻地记着东西。我感慨二哥的认真，作为大学老师，这些年我很少发现像二哥那样认真做笔记的学生。有次，有把二哥的笔记本拍下来给我的学生看，有学生竟然认为它是哪个理科生学霸的。第二年，二哥的一个虾池失败，陪了几万。二哥给我打电话，问你们生物系有没有养虾方面的专家。我给二哥问了问，没有，但是有搞海产贝类养殖的，有果蔬病虫妨害的，有土壤防沙化研究的，就是没有搞对虾养殖研究的。二哥很是失落，电话里反复自语，怎么会没有呢？怎么会没有呢？对比，我非常内疚，我是大学老师，却搞文学，对二哥帮不上什么忙。身处大学，有着无与伦比的人才资源，却不能为二哥找到一个对虾养殖方面的专家。我只能不时地去书店转转，看到有什么养虾方面的书，就买下来，给二哥带去。后来，有次二哥拿着我买的一本书说道，你看，这本书看似不错，但提到的水质不适合我们，我们用的是黄河水。二哥的虾屋里贴有一张对虾的图片，是二哥从卖虾饲料的商贩那里要的。二哥把它剪下来，贴在床头。二哥说，他每天都会自觉、不自觉地瞅几眼图片，让自己知道在干什么。对于二哥养虾所表现出的执着，甚至狂热，我自愧不如。二哥说，我们这里养虾特好，水源特别重要。二哥他们几个虾农为了水源有保障，专门在村西引黄济青的沉沙池旁边开凿了一条水渠，以保证养虾有便利的黄河水使用。有时二哥摇着头感叹道，黄河水真是好东西，好东西。有时，很多问题会困扰着二哥，诸如：阴天和晴天对虾池的水质有什么影响？晚上和清晨的水质又有哪些变化？……这些问题我哪里知道？我不懂，二哥就把这些问题记在他的笔记本上，再画个波浪线标识出来。二哥有时也会和几个虾农讨论，每每争得面红耳赤，谁也说服不了谁，最后他们还是带着疑惑回到各自的虾池旁，查看虾苗长势。我知道二哥他们需要啥，但我给不了。每当这时，我感到二哥有点儿陌生，这哪像种地的庄家汉？更像是地地道道的渔夫。今年春天，二哥查出得了糖尿病，早餐和晚饭前，都要在自己肚皮上打一针胰岛素。其实，二哥早就得了糖尿病，只是他没在意，以为是养虾熬夜所致。大家都劝二哥别养虾了，太辛苦，但二哥不听，说人哪有不长病的？我愤懑于命运的不公，我担心二哥刚刚千辛万苦得来的好日子，有一天会被身体的疾病釜底抽薪般地掠夺一空。有次回老家，去虾池旁看望二哥，看到刺眼的阳光下二哥清瘦的身影，我的眼眶突然湿润了。就在那一刻，有个想法从我心底汹涌而出，我要给我的二哥，还有像二哥这样的父老乡亲们，写一首伟大的赞歌，以记录他们所有的快乐、痛苦、委屈和希望！5.大学毕业后，我一直在黄河北边的一个小城工作。这几年，我时常骑着自行车回家，车子是旅行车，骑起来又快又轻便。当我附身、撅着屁股骑行在树荫浓密的黄河南岸大堤时，看着身边的大河，一种优越感时常油然而生。有时，我也会停下车，喝口水，装模作样地对着黄河深吸一口气，在想象中有一股股的灵气从大河中，从周围的树林、野草中，从沉默而喧嚣的大地中……向我奔涌而来，以让我一颗早已伤痕累累的灵魂得以疗救。有时我也自嘲，平日里哪有闲暇想起这条大河？也只有在我每次回家经过她身边时，才触景生情。大河日夜不息地从小城身边奔流而过，我却活成了她身旁的一个过客，只有在与她短暂的邂逅时才发出廉价的感慨。我真地了解黄河吗？我不敢回答。但我肯定，我的父亲、大哥和二哥他们更了解一些，黄河属于他们！作者简介：李盛涛，山东滨州人，滨州学院人文学院副教授，山东作家协会成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