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言两语说红楼】之十一 “这会子不念书,演习演习骑射”
2022/12/29 钱杰

之十一:“这会子不念书,演习演习骑射”

二十六回:……只见那边山坡上两只小鹿箭也似的跑来,宝玉不解何意。正自纳闷,只见贾兰在后面拿着一张小弓儿追了下来,一见宝玉在前面,便站住了,笑道:“二叔叔在家里呢,我只当出门去了。”宝玉道:“你又淘气了。好好的射它作什么?”贾兰笑道:“这会子不念书,闲着作什么?所以演习演习骑射。”宝玉道:“把牙栽了,那时才不演呢。”

这是《红楼梦》中充满家庭温情的一幕。在父母长辈眼中,宝玉这个“行为偏僻性乖张”“古今不肖无双”的淘得出格的“混世魔王”、顽劣少年——他老子贾政见了就想捶他,却在比他矮一辈的侄子贾兰面前,还要硬充起大人模样,端起叔父架子、板着小脸教导一下人家“别淘气”“留神把牙磕了”。叫人忍俊不禁。别忘了人家贾兰可是荣国府小学的三好学生、五道杠!

在这轻松愉快的寥寥几句描写中,我们能感觉到当日像贾家这种豪门贵族家庭日常生活中的两个习惯,或曰门风:

一是强调长慈幼敬,注重礼数。

小鹿在前面“箭也似”地奔逃,说明后面的贾兰也追得飞快。但一见前面忽地冒出一长辈来,哪怕是他“宝二叔”这类比他大不了三两岁的、比他还淘气的“长辈”,跑得再快、玩得再嗨,也得赶紧“站住”,主动请安打招呼。长辈垂询——“好好的射它作什么”,必须老老实实赔着笑脸回复明白——这会儿我们课间休息,正在为革命锻炼身体!忖度其时贾兰之情状,正所谓“其貌也恭,其言也温”。

满族学者关纪新在他的著作《我是满族人》(“满族历史文化系列讲座”,2016年辽宁民族出版社出版)中提到曹雪芹和《红楼梦》时说:“《红楼梦》是一位由满洲社会走出来的文学家,在书写一个清代独特历史中满洲豪门世家的故事。”

在这本著作中,关先生专拿出一讲来,介绍旗人的“讲礼儿”“讲面儿”的公众形象。比如说起他早年在商店听两位女售货员的交谈——

甲:知道吧,那谁谁谁找对象啦,是家儿旗人。

乙:啊?要是我,我可不嫁到旗人家去!规矩、讲究忒多。

甲:可不。这北京城的老规矩老礼儿,都是他们弄的……

北京城的特别是旗人的“老规矩老礼儿”,我们在老舍先生的《茶馆》《四世同堂》《正红旗下》等经典作品中,充分领略过他们的风范。

《红楼梦》中这样的长幼礼节描写就非常多。第三回,黛玉随大舅妈邢夫人去见大舅贾赦,没见上面,只由仆人出来传了贾赦的几句话,无非是对外甥女儿的由衷欢迎和关爱疼惜之语(脂批:“见有见的亲切,不见有不见的亲切。”批得真好)。但即便是聆听仆人代传的长辈这几句客气话,黛玉也“忙站起来,一一听了”。这便是大家闺秀的规矩。

当然关纪新先生也说到,如此讲究礼数的老北京人,也未必都是旗人,“但是说他们一准儿是受过旧时京城旗人式的老礼儿熏陶,并认为以这套方式待人接物才有道理,则谅无差错。不然,怎么以这种方式恪守和维护老礼儿的城市,您在国内就难找出如此这般的第二份呢”。

曹雪芹的祖辈原是明代驻守辽东的下级军官,后归附满洲正白旗。曹家深受康熙皇帝信任和器重,在江南“赫赫扬扬”历六十余年。曹雪芹笔下的荣宁二府,实际是对满洲贵族家庭的侧写。深受满洲旗人文化熏陶的作者,对他们的庆典仪轨、馔食服饰、行止则例,以至人伦秩序、嫡庶纠葛、亲友酬对,再到收支用度、家计运作等,写来得心应手——因为,这说的就是他们家的事儿。

关于满族文学的代表作家,除了曹雪芹、老舍两位大家之外,清代有名的还有纳兰性德、文康(《儿女英雄传》作者)等,当代则有叶广芩(著有长篇小说《采桑子》《状元媒》等)领军……

所以,曹雪芹在《红楼梦》中这样津津乐道荣宁二府中的一些满洲味儿很浓的“规矩”“老礼儿”,就不足为奇了。

包括我们下面要说的这另一个习惯。

二是子弟不废骑射,文武兼修。

贾兰跟他“活宝”二叔说,既然“这会子不念书”,就要“演习演习骑射”。

除了写贾兰“演习骑射”外,四十九回,还写宝玉在冬日“穿一件茄色哆罗呢狐皮袄子,罩一件海龙皮小鹰膀褂子”。关纪新书中说,这“鹰膀褂子”便是满洲阿哥骑马显示威武的时髦装束。

还有,二十六回中。宝玉、薛蟠的好友,神武将军冯唐之子冯紫英,酒席间说起脸上的青伤,是“前日打围,在铁网山教兔鹘捎了一翅膀”所致。

可见,修文尚武、“演习骑射”是当时贵族世家子弟的生活习惯、主流风尚。

刁书仁先生著《历史上的满族社会生活》(2020年科学出版社出版)中介绍,满洲八旗向以骑射著称,其先世“尚飞缨走马”,其后世亦善“讲干戈战阵之事”。《建州闻见录》记载,“十余岁儿童亦能佩弓箭驰逐”。

但随着生活条件日渐优越,至皇太极时期,八旗子弟开始有“耽恋家室,偷安习玩”的现象——“家居佚乐,身不涉郊原,手不习弓矢”(《清太祖实录》卷24)。

比如《红楼梦》中那位“世袭三品爵威烈将军”的公子哥儿头头贾珍,既不肯读书,也懒得“骑射”,最大的爱好是“一味高乐”,聚麀胡闹。结果是“把宁国府竟翻了过来,也没有敢来管他的”。

七十五回,贾珍居丧期间,百无聊赖,终于想起一个解闷的好法子——在天香楼下箭道内立个靶子,招引一伙跟他臭味相投的世家纨绔子弟,借骑射演武之名,行赌博玩乐之实。一开始,贾赦、贾政几个长辈不知就里,还夸奖他们这位宝贝侄子说“这才是正理,文既误矣,武事当亦该习,况在武荫之属”。并命令宝玉、贾环、贾兰等几个哥儿,饭后跑来跟着贾珍“习射一回”。但大家很快发现“贾珍志不在此”。没几天,“威烈将军”就以“歇养臂力为由”,先是晚间“抹抹骨牌”“赌个酒东”,然后“一日一日赌胜于射了”……这正是当时八旗贵族子弟“耽于安乐,不知以讲武习劳为务”(《钦定大清会典事例》卷573)、文荒武废、日渐走向颓败没落之路的生动写照。

作者:钱杰